華北水污染企業(yè)樣本調查
這是一組本刊記者發(fā)自山東,、河南,、河北關于地下水污染的調查報道。調查的結果觸目驚心：企業(yè)亂排亂放,，甚至直接向稻田排污,；癌癥和各種病痛吞噬化工企業(yè),、造紙企業(yè)周邊民眾的健康。
此前的5月初,，中國政府公布了一份地下水污染防治方案：到2015年底,，初步遏制華北地下水水質惡化趨勢；到2020年,，地下水飲用水源水質明顯改善,。
作為中國第二大平原,，華北平原主要由黃河以及淮河、海河沖積而成,，面積約31萬平方公里,，人口和耕地面積約占全國1/5。環(huán)保部專項檢查結果顯示,，華北平原局部地區(qū)地下水存在重金屬超標現(xiàn)象,，受檢查的2.6萬多家企業(yè)中，55家企業(yè)存在利用滲井,、滲坑或無防滲漏措施的溝渠,、坑塘排放、輸送或者存貯污水的違法問題,。
一方面是地方政府追求的GDP任由企業(yè)亂排亂放,，一方面是地下水污染嚴重侵害了民眾的生活。治理環(huán)境污染依然是一項難題,，如何在生態(tài)保護與經(jīng)濟增長之間找到平衡點，考驗著政府部門的決心,。
山東鄒平：毒氣籠罩的癌癥村
一邊是全國縣域經(jīng)濟基本競爭力百強縣前列,，一邊是毒氣籠罩的癌癥村，山東鄒平癌癥死亡名單和水污染現(xiàn)狀觸目驚心
污水涌出工廠,，順著河溝流向遠方,，空氣中飄著刺鼻的酸臭和辛辣味。
5月25日上午,，村民劉貴生家,，他十余歲的孫子不時地抽搭著鼻子，并不時撓腿,，顯得難受不已,。這個已上小學六年級的孩子，除了患有皮膚病之外,，還患有嚴重的鼻炎,，每天都要往鼻腔里涂“扈氏鼻炎舒通膏”，用一根7厘米長的棉棒把藥膏推到鼻腔的最里邊,。
劉貴生是鄒平縣九戶鎮(zhèn)利民村村民,。他所在的這個被稱作“癌癥村”東南約三百米處，有兩家化工企業(yè),，福�,？萍己烷_元化工。工廠排放的污水毒氣已經(jīng)達到當?shù)卮迕袢棠偷臉O限,。
“如果有炸藥的話,，我會抱著炸藥炸掉開元化工,，今天我說的話，你們記者一定要將我的名字刊登出來,�,！币晃淮迕窦嵉貙Α斗ㄈ恕酚浾邚娬{。
事實上,，九戶鎮(zhèn)利民村的現(xiàn)狀并不是個例,。5月12日，山東省環(huán)保廳介紹,，有14家存在利用無防滲漏措施或防滲漏措施不完善的溝渠,、坑塘貯存、排放廢水等環(huán)境違法問題,。
這14家企業(yè)包括：淄博市桓臺縣果里鎮(zhèn)沈家小化工廠,、淄博市桓臺縣果里鎮(zhèn)康家小化工廠、濰坊市高密市宋述信小電鍍廠,、濰坊市高密市金祥針織廠,、濰坊市高密市華盛針織廠、聊城市茌平縣信發(fā)華宇氧化鋁有限公司等,。
村民買水抗污染
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以前,，鄒平農村大概是這樣的景致：村里有三五口水井，家家戶戶人工挑水吃,，婦女們在井邊涮衣洗菜,，男人在井邊談天說地；改革開放前后,，大家陸續(xù)在自家院里打井,，手工搖水，生活自然方便了不少,。然而,，好景不長，隨著企業(yè)如雨后蘑菇般地冒出,，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井水被污染了，水井越打越深,，到最后出水還是不敢喝了,。
在緊靠鄒平縣長山鎮(zhèn)鎮(zhèn)駐地的茶棚村，一位大媽告訴記者：村里來了個做豆腐腦的,，起初不了解情況,，打開水管就用了自來水點鹵，由于不清楚那是淺層水,，結果那批豆腐腦全都遭踐潑掉了,�,！澳阏f我們鄒平的地下水厲害不厲害？”周圍的幾位大媽苦笑中帶著幾絲無奈,。
九戶鎮(zhèn)利民村一位劉姓老漢,，既無奈又自豪地說，他買“商品水”已有14年的歷史,，是全村買水“第一人”,。
一家農民嬌貴得買水喝？剛開始還引起村民的笑話和不解,。有人笑話他“讓錢燒的”,，有人說他一個農民太“嬌貴”。
“到后來,，村里成批量地出現(xiàn)癌癥病人,，一查幾乎個個都是晚期，這時大家才佩服他的“英明”�,，F(xiàn)在,，村里所有人都只喝“商品水”，再窮的人家也不敢在這方面省錢,�,！痹摯宕迕裨诮邮堋斗ㄈ恕酚浾卟稍L時說。
對鄒平的地下水,，來自青海省的小趙“印象”深刻,。今年春節(jié)之后,，他從大通縣老家到九戶鎮(zhèn)發(fā)展,，開了全鎮(zhèn)唯一一家蘭州拉面館。初來乍到,，他以為這里的水與他老家一樣,。可是,，喝了兩天的“自來水”之后,，他感到嗓子發(fā)干并伴有痛感，前來的食客也不斷向他反映面湯味道不正,。小趙詢問房東,，才知道：這里不僅井水不能喝，連淺層的自來水也不能喝,，入口的水是需要花錢購買的,，井水和淺層水只能用來洗衣拖地。
為了對鄒平的地下水質有直觀的了解,，《法人》記者無論走到哪個村子,，都要到農戶家里找機井嘗水,，從長山鎮(zhèn)嘗到韓店鎮(zhèn)，從孫鎮(zhèn)鎮(zhèn)嘗到九戶鎮(zhèn),。有的井水略感鐵腥味,，有的有一點淡淡的苦味。事實上,，這就是鄒平農民不敢入口的“毒水”,。
村民大都躲躲閃閃
網(wǎng)上公布的“中國癌癥村地圖”，鄒平“榜上有名”——其描述為“鄒平孝婦河沿岸”,。在上世紀80年代,，孝婦河沿岸主要受上游淄博企業(yè)污染之害，51個村莊因癌癥死亡400多人,，此事被學者寫進了一份調查報告,。這就是“孝婦河沿岸癌癥村”消息的源頭。
孝婦河在鄒平境內長43.9公里,，流經(jīng)長山,、焦橋、鄒平3個鎮(zhèn),、73個村,。《法人》記者來到兩岸村莊密集的長山鎮(zhèn),。
或許是“癌癥村”這一稱謂深深刺痛了村民的心,，在幾個村里走訪，村民大都躲躲閃閃,，要不說自己是“外村的”不了解情況,，要不說村里“沒有人得癌癥”，并指證臨近村莊才是“癌癥村”,。
張旺村是周邊村民集中指證的癌癥多發(fā)村,。在村里采訪時，幾位老者告訴《法人》記者,，二十幾年以前,，村里得癌癥開始增多，之后越來越多,，但近幾年開始變少了,，最近3年，好像再沒聽說誰家有人得過癌癥�,，F(xiàn)在的張旺村已經(jīng)不是癌癥村,，周邊應該也沒有什么癌癥村。
難道是鄒平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變好了,？對此,，村民們直接給了否定的回答：不是環(huán)境變好了,，而是因為大家不再喝井水了；不僅不喝井水,，連自來水也不敢喝了——大概從10年前開始,，村民們都花錢買水喝。
最令村民們耿耿于懷的是：“地下水污染了,，這么大的事情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們,，讓那么多鄉(xiāng)親白白死于癌癥”。
村民們也承認,，罹患癌癥原因復雜,，不能全賴污染，但水和空氣的污染肯定逃不了干系,。
癌癥死亡名單
根據(jù)村民小葛(應要求為化名)的說法,，九戶鎮(zhèn)政府駐地附近就有好幾個“癌癥村”。
戴上癌癥村的帽子,，小伙子難娶,，大姑娘難嫁，連生產(chǎn)的農副產(chǎn)品都沒人敢買,。上了媒體,，他們的名聲會傳得更廣、更遠,，而九戶鎮(zhèn)又是全國著名的甜椒之鄉(xiāng),。村民會接受記者采訪、承認自己是癌癥村嗎,？
《法人》記者來到九戶鎮(zhèn)駐地北側的利民村,。這是個小村，共有146戶人家,、549口人,，1090畝耕地,，村民以打工和務農為主,。
聽說《法人》記者來訪，村民們圍聚了過來,。他們無奈地承認,，利民村確實是個癌癥村，現(xiàn)在還有人躺在家里等死,。最讓人震驚的是,，最近四五年間，僅在該村村東一條街上,，二十來戶就有9人死于癌癥,！他們中最大的58周歲,，最小的只有12歲。
其名單如下：
劉貴福,，胃癌,，去世時58歲；
劉保全,，胃癌,，去世時50歲；
劉保軍,，扁桃腺癌,，去世時40多歲；
劉保會,，胃癌,，去世時50多歲；
劉保元,，胃癌,，去世時50多歲；
劉保光,，胃癌,，兩年手術后去世，不足50歲,；
鄭實福,，肝癌，去世時40多歲,；
鄭子嘉,，血癌，即白血病,，去世時12歲,。
該村東南約三百米處，有兩家化工企業(yè),，福�,？萍己烷_元化工。工廠排放的污水毒氣已經(jīng)達到當?shù)卮迕袢棠偷臉O限,。而對污染他們家園時間更長的“福�,；ぁ保迕駞s多予以溢美之詞,。因為,，自去年開始，它排放的廢水變清了。幾撥村民們帶《法人》記者幾次探望其排水口,，排放的確實是清水,。而在“福海科技”東門,，《法人》記者卻分明聞到時了一股蔥臭味,。
“他們這些村民太容易滿足，只是看到表面的水清,，事實上,，并非如此！”一位長期關注環(huán)境問題的人士對記者說,。
癌癥病人的批量出現(xiàn),，使利民村產(chǎn)生了恐慌，離化工廠更近的村東的房子,，有的被廢棄,，大家盡量往村西走；幾年來,，村里的深水井往村西一搬再搬,，已經(jīng)挪了3次窩，他們想離那些化工企業(yè)盡量遠些,、再遠些,。無奈的是，挪一次也只能挪個幾百米,，化工廠已經(jīng)成為他們逃脫不掉的惡鄰,。
5月21日下午，習近平總書記到四川蘆山縣體育館安置點看望受災群眾時說過,，不管是什么情況,，不論是什么天災人禍，一定不要讓下一代受到傷害,。這句話,，被利民村村民們一再提起。村民們指控,，九戶鎮(zhèn)的化工廠使孩子們已經(jīng)受到“傷害”,。
在村民劉貴生家，他十余歲的孫子告訴《法人》記者,，他們班共50人,，像他一個樣有鼻炎的有七八個,，患皮膚病的更多,。
有人告訴記者更加聳人聽聞的數(shù)據(jù)——在九戶小學和九戶初中，學生皮膚病和呼吸道疾病發(fā)病比例超過30%。
利民村有二十多位子弟在40里之外的鄒平縣城打工,，他們大都在那里成家,。村民李玉璞告訴《法人》記者，小孩子對環(huán)境格外敏感,，他有個6歲的小孫子,，這幾年來，只要一回村里準要皮膚瘙癢,，現(xiàn)在兒媳已經(jīng)不敢讓孩子回老家了,。對這種現(xiàn)象，村民紛紛表示了同感——他們的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只要一回到村里就鬧皮膚病,，而返回縣城過幾天就好,。
頗具玩味的是，鄒平縣城的空氣質量已經(jīng)令人不敢恭維,，而利民村村民卻羨慕那里的“好空氣”,。
死老鼠味彌漫的九戶鎮(zhèn)
對于九戶鎮(zhèn)的污染，網(wǎng)上有這樣一則流言——“住在九戶,，少活三十年沒問題”,。這些說法有多大夸張的成分？真實情況如何,？《法人》記者決定到九戶鎮(zhèn)住上幾天,，感受一下化工廠廢氣的污染情況。
從九戶鎮(zhèn)公布的資料看,，工業(yè)興鎮(zhèn)的支柱產(chǎn)業(yè)中排在最末位的“化工”業(yè)才是真的支柱產(chǎn)業(yè),，在規(guī)模以上企業(yè)中，3家化工廠——開元化工石材有限公司,、福�,？萍及l(fā)展有限公司、方達康工業(yè)纖維素有限公司,。資料顯示,，這三家利稅總額比其它所有企業(yè)的總和還要多。
根據(jù)介紹,，九戶鎮(zhèn)還有更多的“規(guī)模以下”化工企業(yè)：“楷陽化工”,、“天鹿化工”、“先隆達農藥”,、“峰源助劑”等,。不僅如此，這里還有一些連廠名都沒有掛的小化工或疑似小化工企業(yè)。
在鎮(zhèn)中心馬四干渠西側,，有一家沒有牌子的企業(yè),。從外觀看，它似乎是一家養(yǎng)殖場,，而繞到其背后發(fā)現(xiàn),，里面豎著幾個碩大的鐵罐，疑似化工廠,�,！斗ㄈ恕酚浾呦脒M去探訪，竄出三四條窮兇極惡的大狗擋住去路,。
九戶鎮(zhèn)的污染主要不是這種小化工企業(yè),，而是以“開元化工”為首的“規(guī)模以上企業(yè)”。一位老板娘總結了鎮(zhèn)上的幾大氣味——“開元化工”是苦的,，“方達康”等纖維素是辣的,，橡膠廠則是焦糊臭。
一位小學生對九戶鎮(zhèn)的氣味的描述是——“開元化工”是死老鼠味,，“方達康”等纖維素是臭蔥味,。
這些廠子大都在夜間放氣。老李在一家工廠當保安,，常值夜班,，距“開元化工”極近，有著“得天獨厚”體驗條件,。他告訴《法人》記者,，“開元化工”一家廠子的味道就有好幾種，它有時是苦味,，有時是臭豆腐味,，有時是臭洋蔥味，有時是死老鼠味,，有時候是臭雞蛋味,，有時候是臭屁味。
“開元化工”排放的味道如此豐富,，它的原料和終端產(chǎn)品是什么呢,？
“開元化工”的產(chǎn)品并不保密。據(jù)了解,，它是一家致力于橡膠助劑生產(chǎn)的專業(yè)化工企業(yè),，主要生產(chǎn)橡膠促進劑，年生產(chǎn)能力超過20000
噸,。主要產(chǎn)品有硫化促進劑MBT(M),、MBTS(DM),、精品DM、CBS(CZ),、TBBS(NS),、DCBS(DZ),、NOBS(MBS),、DPG(D)等系列產(chǎn)品，廣泛應用于橡膠,、醫(yī)藥,、農藥等行業(yè)。
但它使用的原料,，廠家保密得很嚴,，老李使盡渾身解數(shù)，也只弄清,，其原料中有硫磺,。
對于“開元化工”的氣味，利民村每個人都有話說,，大家七嘴八舌,，義憤填膺。五十多歲的老劉向《法人》記者講了他的一次不尋常經(jīng)歷,。
他說,，開元化工三天兩頭排放廢氣，一旦遇到東南風,，氣味直撲村里,，讓人連大氣都不敢喘。這是“正常情況”,。去年初秋,，他遇到一次“非正常情況”。那天,，他在村東正由南向北去,，到了廠區(qū)跟前，突然發(fā)現(xiàn)它好像是煙囪壞了,，氣體不是從煙筒頂部往外冒,，而是從下部冒開了，那色焦黃焦黃,，比黃裱紙還要黃,，那氣味苦得沒法形容。他立即扔了東西,，把衣服撂了起來捂住鼻子,，跌跌撞撞逃離現(xiàn)場,。最可憐的是3位女工，她們也從這里經(jīng)過,，當場全部倒下,。
聽說《法人》記者要住在九戶鎮(zhèn)體驗“開元化工”的味道，利民村的村民都很積極,，怕記者晚上睡過頭錯過體驗機會,，紛紛索要電話，到放氣時時候好提醒一下,。按他們的估計,，3天之內“開元”肯定放氣。
5月25日晚21時26分,，一位李姓村民率先打來電話,，他急促地喊道：“開始放氣了！”,。記者飛奔跑出旅館,，一出門，就聞到濃重而難聞的氣味,，正如那位小學生所言,，確實是死老鼠的氣味。本來,，記者想到“開元”廠區(qū)門口近距離體驗一番,，誰曾想，這氣味實在令人惡心難當,，走到半路,，只得學著老劉的樣子，把衣服撂起來,，捂著鼻子趕回旅館,，關好窗戶。據(jù)老李的“監(jiān)測”,，這次放氣持續(xù)了不足一小時,。而27日晚上，老李的“監(jiān)測”結果是,，“開元”從當晚9點25分放到凌晨兩點多鐘,，持續(xù)了4個多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