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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華社社長李從軍在甘肅調(diào)研
5月9日,,在甘肅省定西市安定區(qū)太平村,,新華社社長李從軍采訪養(yǎng)雞專業(yè)戶陳云花(前右)。說到高興處,,陳云花開懷大笑,。 5月8日至11日,新華社社長李從軍帶領(lǐng)調(diào)研小組到甘肅定西,、臨洮等地就三西扶貧30年進行采訪調(diào)研,。新華社記者
張錳 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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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肅省定西市臨洮縣洮陽鎮(zhèn)陽屲村黨支部書記瓦廣吉(右一)在村里的中藥材庫房內(nèi)查看藥材品質(zhì)。新華社記者 張錳
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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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哩走哩喲,,遠遠地遠下了,,
心里像刀子攪亂了。
哎嗨喲的喲,,
眼淚的花兒把心淹哈了……”
這是六盤山下一個風(fēng)沙彌漫的黃昏,。70多年前,一個孤獨的青年在西北高原上躑躅前行。突然,,身后傳來了略帶嘶啞的“花兒”,,是那么的憂傷,這是車馬店女掌柜五朵梅在為他送行,。
這個青年,,就是后來蜚聲遐邇的“西部歌王”——王洛賓。
這就是西北的曲調(diào),、西北的人,,有眼淚,還有饑餓和貧窮,。
六盤山所處的寧夏西海固,,與甘肅定西、河西,,合稱“三西”,,這里是燦爛的馬家窯文化發(fā)源地,又曾是中國最窮的地方之一,。
翻開一紙發(fā)黃的奏折,,我們仿佛聽到了130多年前清朝陜甘總督左宗棠那一聲嘆息:“隴中苦瘠甲于天下�,!�
直到30年前,,聯(lián)合國專家來此考察,丟下的還是一句絕望的評價:“這里不具備人類生存的基本條件,�,!�
1982年,就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國家啟動三西扶貧開發(fā)計劃,,首開中國乃至人類歷史上有計劃、有組織,、大規(guī)�,!伴_發(fā)式扶貧”的先河。自那時起,,三西人民以“領(lǐng)導(dǎo)苦抓,,社會苦幫,群眾苦干,,以苦為樂,,變苦為甜”的“五苦精神”,展開了一場歷時30年的反貧困斗爭,。
2012年立夏時節(jié),,我們再次踏上三西黃土高原,。在歡快的“花兒”歌聲中,勃發(fā)的生機撲面而來,。30年反貧困斗爭可歌可泣的人和事,,以濃烈的色調(diào),繪就了一幅壯麗的歷史畫卷,,在我們眼前徐徐展開……
山水記
“家鄉(xiāng)的山來家鄉(xiāng)的水,,
家鄉(xiāng)的花兒它最美;
家鄉(xiāng)的酒啊喝不醉,,
尕馬兒我不想拉回,。”
夕陽西下,,彩霞滿天,,一個粗壯的漢子立于坡上,脖子一挺,,一聲長吼,,一曲“花兒”拔地而起。
這漢子,,就是定西市臨洮縣陽屲村黨支部書記,、當(dāng)?shù)刂盎▋骸备枋滞邚V吉。
“花兒”是三西人最喜愛的民歌,。唱“花兒”,,當(dāng)?shù)厝私小奥▋骸薄R粋“漫”字,,道出了 “花兒”滿山遍野八方呼應(yīng)的氣勢……
日子再難,,“花兒”不斷。30年來,,三西人不知在“花兒”聲中克服了多少艱難,。
瓦廣吉說,30年前,,這兒都是荒山禿嶺,別說樹了,,連莊稼都是“馬毛莊稼”,,只能長馬毛那么高。
說話間他把兩個手指一張,,食指與拇指拉開些距離——這就是馬毛的長度,。
陽屲村的一側(cè),就是馬家窯文化遺址,,遠古的先民們曾在此地詩意般地棲居,。古陶片散落其間,,耕田的人們,一彎腰就能拾到5000年的歷史,。
紅底黑紋的古陶上,,渦旋紋和蛙人圖騰向人們表明,遠古時代,,這里水草豐茂,,魚蛙如織。秦漢時期,,這里曾是“大山喬木,,連跨數(shù)郡,萬里鱗集,,茂林蔭翳”,。直到唐朝,還是“閭閻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稱富庶者無如隴右”。
然而近幾百年中,,氣候變化,、戰(zhàn)亂頻繁、過度開墾,,使三西黃土高原淪為禿山枯水,。
年降水量兩三百毫米,蒸發(fā)量卻在十倍以上,。中國人對上天有各種各樣的祈求,,三西人的祈求只有一個:老天爺,快下雨吧,!
最旱的年頭,,草長得太短,驢只好把嘴扎到地皮上去啃,,結(jié)果下嘴唇都被堅硬的地面磨掉了,,嘴腫得像水桶粗�,?蕵O了的牛嗅到了水的氣味,,掙脫了韁繩,追著政府的送水車一路狂奔,。水蓋剛打開,,幾只麻雀自天而降,一頭扎進水桶,,溺水而亡,。
“剁開一粒黃土,,半粒在喊渴,半粒在喊餓,�,!痹娙藢懕M了三西的悲情。
1982年,,三西扶貧開發(fā)啟動,。
能打開貧困枷鎖的,只有唯一的鑰匙——發(fā)展,。
陽屲村的“屲”,,意為斜坡。坡田一下雨就跑水,、跑土,、跑肥,人稱“三跑田”,。
留不住水土的土地,,也留不住收成。當(dāng)年,,瓦廣吉當(dāng)上支書第一件事,,就是帶鄉(xiāng)親上山修梯田,發(fā)誓要把“屲”字頭上那一“ ”推平,。
就憑著一只鐵锨,、一把镢頭、一輛架子車,,他們開始改變命運,。
歷經(jīng)幾十年苦斗,終于推平了“屲”字頭上那一“ ”,。平整的梯田保住了水土,。陽屲村的貧困之鎖,被打開了,。
在“窮山惡水”之間掙扎的三西人,,紛紛拿起鋤頭,像瓦廣吉一樣開始治山理水,。
我們見到了兩位“當(dāng)代愚公”,,同樣71歲,同樣以種樹出名,,命運卻迥然不同。
特大號的手,,特大號的腳,,石建全不僅有干出來的身板,,還有精明的頭腦。
花甲之年,,石建全不去操持一年穩(wěn)賺十萬元的磚廠,,偏去承包臨洮縣一萬多畝禿山。
沒人理解他,,包括老伴和兒子:“幾百年沒長過一棵樹,,你有多少錢能把荒山溝填滿?”
老漢一聲不吭,,扛著行李進了山,。山頂蓋個小房子,墻外刷上標(biāo)語:“立下愚公移山志,,定叫荒山披綠裝,。”
他早盤算好了:山下,,填溝推地,,種莊稼、養(yǎng)牛羊,;山腰,,發(fā)展果園;山頂,,植樹造林,,保持水土……
天不能改,地能換,!
一天,,鄉(xiāng)親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禿山果真綠了起來,,老石種活了樹,,還賺了錢!
另一位“愚公”王永瑞,,孤身一人在定西市安定區(qū)白碌鄉(xiāng)種了30年的樹,。
白碌鄉(xiāng)太旱了,他種樹成活率只有十分之一,。梨只能長到核桃大,,澀得很;而杏子,,一開花就謝了,。
死了種,種了死,。種了死,,死再種,。在這苦痛的輪回中,王永瑞老了,。原來能擔(dān)兩只大水桶,,現(xiàn)在只能挑兩個小罐罐。
白天給他做伴,、夜里為他取暖的狗一只只老死了,,他種樹。
連蟲子都干死了,,跟著他挖地的喜鵲再也不回來了,,他還在種樹。
我們問:種一棵死一棵,,有意義嗎,?
老人忽然掩面痛哭:“種不活樹,死了我也閉不上眼,�,!�
火花又在他眼中閃動:“聽說今年就能把洮河水引來,樹就能活了,�,!薄�
盡管萬般不忍,我們還是不得不告訴他:距離太遠,,引洮工程不知哪年才能引到你的山上,。
他的眼神頓時黯淡了。
但他又抬起頭:“老天爺總會下雨的……”
我們?yōu)樗萌パ劢堑臏I水,,心里五味雜陳,,悲從中來。
我們知道,,只要一息尚存,,老人依然會種他的樹。種樹,,就是他人生所有的價值,。
定西市委書記楊子興是個有心人。他一直站在旁邊,,默默地聽著王永瑞的訴說,。第二天,他便作了安排,,打算把水管引到山上,,讓王永瑞把樹種活。
脫貧的關(guān)鍵,往往在帶頭,。30年來,,一個又一個帶頭人的傳奇故事,,在三西流傳,。
韓正卿,上世紀(jì)80年代的定西地委書記,,至今被百姓尊稱為“韓爺”,。
“韓爺”當(dāng)年下鄉(xiāng),隨身攜帶一把鋤頭,、一個桶,、一把瓦刀、幾棵樹苗,。路上看到一洼水,,他會拿出棵樹苗,種上,。
為減少林木砍伐,,定西在農(nóng)村推廣節(jié)柴省煤灶。每到一村,,這位地委書記親自拎起瓦刀,,手把手教農(nóng)民改灶。
作為當(dāng)年韓正卿身邊的工作人員,,楊子興說,,身先士卒,帶頭苦干,,這就是老書記教給我的,。
一種精神、一種作風(fēng),,就這樣心手相傳,。
楊子興說,豪邁的石建全,,悲情的王永瑞,,都讓人想到三西特有的耐旱作物——檸條。這種不起眼的小灌木,,地面只有尺把長的枝條,,地下卻扎出幾米深的根。冬天灰禿禿的,,眼看要死了,,給點水,又開出鮮亮的小花來。這,,就是三西人,!
我們腳下的坡畔檸條叢生。30年來,,一項又一項治山理水的驚人創(chuàng)造就誕生在這片土地上,。
在榆中實驗、發(fā)明的“全膜雙壟溝播技術(shù)”,,最大限度地利用稀少雨水,,在全國旱作農(nóng)業(yè)區(qū)推廣。
定西人的新型集雨水窖,,不僅推廣到非洲,,還有幾十個國家的人前來觀摩學(xué)習(xí)。
半個世紀(jì)前曾以失敗告終的引洮工程,,依托改革開放積累的雄厚國力和先進技術(shù),,新世紀(jì)再次上馬,三西百萬百姓即將告別飲水難的歷史……
放眼望去,,綿延的梯田宛如巨大的五線譜,,在千溝萬壑中勻稱地展開,勞作的人們?nèi)琰c點音符躍動其上,,聽似無聲,,卻把一種強烈的音樂感染,彌漫在天地之間,。
我們不禁為之感嘆:美哉,,三西景;壯哉,,三西人,!
尋富記
再窮的三西人,也會有富貴的念想,。
瓦廣吉不相信三西的土地上只能生長貧窮,。
他親口咀嚼過土壤的味道:黃土甜,紅土苦,,黑土是澀的,。什么土能長什么莊稼,心里有數(shù),。
土地,,讓他掂著有分量,摸著有溫度,。
什么叫窮,?
西方著名經(jīng)濟學(xué)家亞當(dāng)·斯密對貧窮的界定,,是“沒有一件亞麻襯衫”。
三西人會告訴你:鍋里沒糧,,鍋底沒柴,,缸里沒水,身上沒衣,,那才叫真窮,。
1949年的中國,大局雖定,,民生凋零,,是世界上最貧窮的國家之一。那一年,,中國人均國民收入27美元,不足整個亞洲平均44美元的三分之二,,不足印度57美元的一半,。
“三歲一饑,六歲一衰,,十二歲一荒”,,西方世界皆認(rèn)為中國這個饑荒大國“精華已竭、膏血俱盡,、坐而垂斃”,。
在這個國家讓人們吃飽飯,讓億萬人富裕起來,,是一道前無古人,、近無借鑒的曠世難題。
——少數(shù)人夢想過,。
——絕大多數(shù)人做夢都沒有想過。
關(guān)于30年前的三西,,我們聽到這樣一些片段——
小孩子寒冬臘月沒有鞋穿,,看見一泡冒著熱氣的牛糞,趕緊把長滿凍瘡的腳丫子往牛糞里一插,。
一家五口人,,窮得只有兩個碗。爹媽就在土炕上挖三個坑坑,,野菜糊糊舀到坑里,,三個娃娃就趴著炕沿吸溜溜地喝。
全家只有一條爛棉被,,冬夜里,,七口人要睡成一個扇形,每人才能蓋上個被角兒……
到上世紀(jì)70年代末,國家用于救濟貧困的資金多達400億元,。然而,,“救得急,救不得窮”,,唯有變“輸血”為“造血”,,增強貧困地區(qū)自我發(fā)展能力,才能從根本上脫貧,。
有這樣幾個人,,讓我們難以忘懷。
定西魯家溝鎮(zhèn)太平村,,幾千只雞被我們的閃光燈嚇著了,。
這時,神奇的一幕出現(xiàn)了,。雞的主人陳云花揮動雙手,,像哄孩子似地柔聲說道:“不怕不怕,不要吵了,�,!�
霎時,雞群平靜下來,。
接下來的情景,,更是匪夷所思。
只見陳云花揚起頭,,一手撫著食槽,,徑直向前走去,輕輕地唱起了歌,,那是首《流浪歌》,。數(shù)千只雞目光追隨著她,一起叫——不,,是“唱”了起來:咕咕——咕咕,,咕咕——咕咕,仿佛為女主人打著節(jié)拍,,又如同唱著和聲,。
我們驚呆了,恍如置身童話世界,,如幻如夢,。
“我每天喂食唱歌,它們都會這樣,�,!币娢覀円荒樀拿H�,,陳云花笑著解釋。
雞舍外,,我們請她唱一遍《流浪歌》,。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親愛的媽媽,;
流浪的腳步走遍天涯,,沒有一個家……”
歌聲未住,淚水卻滾了下來——
她想起了16年前第一次外出打工的情景,。
臘月二十六,,家家戶戶都貼起了過年的窗花,陳云花卻踏上了離鄉(xiāng)的路,。
公元前一百多年,,張騫手持節(jié)杖,穿過三西,,出使西域,,這條路,千年之后得名為絲綢之路,。
這個弱女子行走的,正是當(dāng)年流動著財富和文化的絲綢之路,。
西出嘉峪關(guān),,一支《流浪歌》傳進車窗。聽著聽著,,陳云花與女兒抱頭痛哭,。她覺得,歌里的流浪者就是自己,。
打工三年,,她攢下了錢,掌握了全套養(yǎng)雞技術(shù),,眼界不一樣了:“抬頭看天爺,,低頭看腳尖,那是以前的日子,!出去一趟,,人家能做的,我也能做,�,!�
回到老家,她自辦養(yǎng)雞場,,成為遠近聞名的“養(yǎng)雞女狀元”,。
一個人富了,,可以帶動一群人。
得知我們到了,,周愛蘭躲了起來,。
被“抓住”后,她緊張得嘴里連連嘟囔:“壞了壞了,,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
就是這個不擅言辭的女人,,把一個在陽臺上育種的小作坊,,做成了全國第二大馬鈴薯“原原種”供應(yīng)商,每年為10多萬戶農(nóng)民提供馬鈴薯良種,,帶動每戶農(nóng)民增收千元以上,。
周愛蘭每天觸摸的,是會呼吸會生長的財富——馬鈴薯,。
馬鈴薯,,當(dāng)?shù)厝私兴把笥蟆保瓉碚l也沒把它看上眼,。而三西,,正是世界上最適宜洋芋種植的區(qū)域之一。
1996年,,定西率先大規(guī)模推開了“洋芋工程”,。農(nóng)民說:土蛋蛋變成了金蛋蛋銀蛋蛋!
我們來到定西馬鈴薯綜合交易中心,,一塊巨大的熒光屏上閃動著紅紅綠綠的數(shù)字,,那是全國幾十個中心市場的實時價格數(shù)據(jù)。
市場一側(cè)是鐵路,,一列列貨車風(fēng)馳電掣地駛過,。站在市場里買賣洋芋的農(nóng)民,在隆隆的轟鳴中,,可以親眼看到自己的產(chǎn)品,,坐著“洋芋專列”運往全國。
第一列“洋芋專列”,,是2004年從“洋芋書記”李旺澤手中發(fā)出的,。
李旺澤圓圓胖胖,長得就像個咧著嘴的洋芋,。
2004年9月,,正是定西洋芋上市旺季,突然收購價格大跌,。
時任安定區(qū)委書記李旺澤急了:要保百姓,!
他把干部全趕下了鄉(xiāng),,挨家挨戶做工作,就是一句話:不能賤賣,。
他甚至使出殺手锏:誰壓價收購,,就取消車皮配載權(quán)�,!�
一周內(nèi),,洋芋收購價就像心電圖的曲線,跳得扣人心弦,,終于,,一分錢一分錢地升了上來。
從那以后,,每逢上市旺季,,各鄉(xiāng)政府門外都掛出大大的價格牌,幾小時更新一次,,村頭喇叭里一遍遍地念,,電視里也在滾動播放著洋芋行情。老百姓管這叫“一聲喊到底”,。
非議也不少:市場經(jīng)濟應(yīng)該是市場定價嘛,,政府瞎摻和啥?
李旺澤火了:“讓農(nóng)民增收,,有啥錯,?”
市場是一只“看不見的手”。但李旺澤的想法是,,中國農(nóng)產(chǎn)品市場的這只手,還很不規(guī)范,。分散的農(nóng)民信息不靈,,在市場上沒有話語權(quán)。這時,,政府必須伸出“看得見的手”,。
現(xiàn)在,全國馬鈴薯市場的三分天下在定西,。定西農(nóng)民的嗓門兒,,可以左右中國馬鈴薯市場的定價聲。
30年來,,就是這樣一雙“看得見的手”,,和三西百姓千萬雙手一起,扶起了隴西的藥材產(chǎn)業(yè),、靜寧的蘋果產(chǎn)業(yè),、六盤山的旅游產(chǎn)業(yè),、敦煌的葡萄產(chǎn)業(yè)……
馬家窯古陶上的渦旋紋,回旋起伏,,遒勁向上,,如水跌宕,如水奔騰,。30年來,,三西人就走過了這樣一條坎坷曲折卻一往無前的脫貧致富之路。
面對馬家窯紅底黑紋的陶器,,我們感到是那么熟悉——宛如瓦廣吉,、陳云花那一張張紅中透黑、閃耀著光澤的面孔,。這些彩陶歷經(jīng)窯變火燒,,由泥變陶;而時代之火,,也鍛造了瓦廣吉這樣的三西兒女,,使他們也經(jīng)歷了由泥變陶般的質(zhì)變和升華。
天還是那個天,,地還是那個地,,人,卻不再是原來的人了,!
求學(xué)記
“花兒”與彩陶,,讓我們在三西為之魂牽夢繞。
兩種文化結(jié)晶,,一對時空坐標(biāo),。不聽“花兒”,讀不懂三西的奔放浪漫,;不看彩陶,,讀不懂三西的深沉厚重。
今天,,馬家窯文化的余脈,,仍然游弋浮動在三西百姓的尋常歲月中。
當(dāng)一個地道的中國農(nóng)民備好年貨,,洗凈帶著泥土的手,,把一副春聯(lián)恭恭敬敬地貼在家門前時,那流淌千載的文化血脈就顯出了驚人的能量,。
歷史和文化,,就這樣一撇一捺地書寫著。
三西很多人家,,即使破敗的土坯房,,門前也要寫上“耕讀第”——耕和讀,,這是中國農(nóng)民心中最為神圣的兩件事:耕作,一年之事,;讀書,,一生之計。
讀書,,是一代代三西人溶入血液的信仰,,也是出路和希望。
沒有作業(yè)本,,沒有筆,,三西的學(xué)童以木棒當(dāng)筆,黃土地作紙,。學(xué)生在地上寫,,老師在地上判。
一個西海固女孩兒在她的日記中寫下這樣揪心的話:媽媽,,如果我上不了學(xué),,我的眼淚一輩子都流不干。
通渭的農(nóng)家女郭勝霞考上了大學(xué),。
當(dāng)?shù)赜欣显挘杭抑袩o字畫,,不是通渭人。在全國聞名的書畫之鄉(xiāng)甘肅通渭,,沒有比要孩子成為有文化的人更重要的事,。
年過花甲的父親戒掉了抽了一輩子的旱煙,戒了罐罐茶,,最終,,戒掉了飯碗里最后一滴油——他把家里的油都賣了,供女兒上學(xué),。
郭勝霞大學(xué)畢業(yè),,有了工作。
那年冬天,,70歲的父親坐在墻根下曬太陽,頭一垂,,就再沒抬起來,。
心里最大的包袱放下了,父親遠遠地去了,,留下滿院暖暖的陽光,。
越窮的人,上學(xué)的愿望越迫切,。
靜寧縣李滿強六七歲時得了病,,兩年站不起來,,眼巴巴看著別的孩子背著書包上學(xué)。奶奶哄著他:“等后院杏子黃了,,我娃就能上學(xué)啦,。”
現(xiàn)在奶奶早已不在人世,,可杏子成熟時的黃色,,仍是李滿強人生中最溫暖的顏色。
妹妹,,是他心里一輩子的虧欠,。
家里窮,為了讓哥哥上學(xué),,妹妹輟學(xué)了,,去掛毯廠打工。領(lǐng)了第一個月工資,,妹妹給哥哥送來一個硬紙盒,。
盒里是一雙人造革的皮鞋。
一遞,,一接,。妹妹一雙手上,全是織地毯割出的血痕,。
這是李滿強人生中第一雙皮鞋,。當(dāng)哥哥的,硬是把淚水憋在了眼圈里,。
妹妹17歲就出嫁了,。為了省點車費,父親不讓李滿強回家送親,。
那天下著雨,,他跑到教學(xué)樓最高的地方,望著家鄉(xiāng)那望不到頭的山和云,,淚水,、雨水凝成了幾行詩句——
“早嫁的妹妹
山丹丹一樣漂亮的妹妹啊
將你的青春
永遠地定格在十七歲的枝頭
僅僅是為了給我,你這個讀書的哥哥
換回一筆作學(xué)費的彩禮,�,!�
反貧困,教育是通往彼岸的渡船,。
這也許是世界上最破爛的學(xué)校:借來的土坯房,,課桌是泥墩和木板搭成的,粉筆是山上挖來的白石頭,房檐下一串牛鈴,,充當(dāng)上課鈴,。
侯新民和喬永峰,1996年在漳縣金鐘鄉(xiāng)看治坡村斜坡社創(chuàng)辦了這所鄉(xiāng)村小學(xué),。
娃娃們邊上課,,邊把手伸進鞋里,用冰冷的小手握著冰冷的腳——冬天,,教室里燃不起爐子,。
用油漆畫在土墻上的國旗,一直是學(xué)校里最鮮艷的顏色,。
西部地區(qū)“兩基”攻堅計劃,、免除義務(wù)教育學(xué)雜費、希望工程……一項又一項國家政策,,一次又一次社會行動,,讓孩子不再因貧困失去受教育的機會。多年來,,一筆筆捐款投往三西,,一隊隊支教者來到三西,一批批先進教學(xué)設(shè)備出現(xiàn)在三西孩子的課堂,。
我們讀到定西學(xué)生李旭東的一篇作文,。
孩子用抒情的筆調(diào)寫道,教育扶貧——“像一位慈母,,給落后山區(qū)的孩子帶來了光明,,帶來了公平�,!�
在寧夏吳忠市紅寺堡區(qū),,我們看到了規(guī)模龐大的學(xué)生配餐中心。
明凈整潔的大廚房里,,按照營養(yǎng)食譜燒好飯菜,,現(xiàn)代化流水線上,各色菜肴被分裝到飯盒,,再傳送進集裝箱卡車,。半小時后,孩子們就能在教室里吃到熱氣騰騰的免費午餐了,。
杏子又掛滿了枝頭,。更多像李滿強那樣的孩子,背著書包奔向?qū)W校,。許多像郭勝霞那樣的孩子走出大山,他們的父親坐在灑滿陽光的小院里,暖暖地曬著太陽,。
正是有了國家政策和社會捐助,,如今的斜坡小學(xué),綠茵茵的山坡上,,矗立著紅磚教室,。操場上,籃球架,、乒乓球臺一應(yīng)俱全,。學(xué)生們穿著新校服,背著新書包……
已不再年輕的喬永峰仍舊是個民辦教師,,卻得意于自己教出了30多個大學(xué)生,。談得興起,看似文弱的他忽然吼起秦腔,,唱得雷霆萬鈞,,滿堂爆彩。
三西人,,如黃土高原上的“花兒”,,曲調(diào)婉轉(zhuǎn),卻剛猛激昂,。
三西人,,如馬家窯彩陶上的洄紋,線條圓柔,,卻百折不屈,。
追夢記
時光,可以讓世界如此地有滋有味,。
馬家窯陶罐上的遠古人形,,讓現(xiàn)代人生發(fā)出無盡的暢想。
那是粗線勾出的一個播種者:昂首闊步,,甩開兩臂,,張開五指,撒出去的種子像蜻蜓般展開翅膀,,漫天飛舞……
這個播種者讓我們?nèi)炭〔唤�,。不知這個小人兒會不會唱“花兒”,可那身段兒活脫脫就是一個瓦廣吉,。
張揚的生命力和無遮無攔的爛漫天真,,從畫面上噴薄而出。
彩陶上的播種者,,播撒的是先民對農(nóng)耕生活的理想,;陽屲梯田山上的瓦廣吉,,播撒的是鄉(xiāng)親們五彩的現(xiàn)代夢想。
漳縣金鐘鄉(xiāng)農(nóng)民楊引叢生來腿腳殘疾,,但貧困和殘疾并沒有禁錮住他的夢想,。
1992年6月,他帶頭創(chuàng)辦了油印刊物《金鐘》,。發(fā)刊詞寫得如鐘聲般鏗鏘:“大山下的金鐘不知沉默了多少年,,終于,幾個不甘寂寞的青年,,笨拙地舉起了錘子——鐺,。千古沉寂的金鐘響了……”
20載春秋,金鐘依然鳴響,。正像曾經(jīng)的青年,、現(xiàn)在一群中年人自己寫的那樣:“活著,就要讓心擁有愛,、感動和夢想,。”
柳云霞對自己的婚姻曾經(jīng)懷有過玫瑰色的夢想,。但是,,這個夢想破滅了。雖然千般不愿,,她還是被拉上了迎親的三輪車,。
不穿紅,也不掛花,,故意穿件舊衣服的她哭了一路——甘肅莊浪縣的這個農(nóng)家女子,,實在接受不了自己的包辦婚姻。
婚后第五年,,得了腦膜炎的柳云霞,,昏迷了一整天,睜開眼時,,看到的是丈夫流著淚的臉,。她忽然發(fā)現(xiàn),丈夫其實很可愛,。
愛情萌發(fā)了,,早已枯萎的夢想也再次發(fā)芽——模樣普通的她,當(dāng)年是多么想當(dāng)個演員�,�,!
2008年,柳云霞決心把自己的經(jīng)歷寫出來,。兩年間,,她寫出了10萬字的電視劇本——《葉子的包辦婚》,。
大山深處,柳云霞帶著一群人開始拍電視劇,。演員都是街坊鄰居,,設(shè)備是非專業(yè)的。為了拍出搖臂的效果,,攝像得爬樹。沒有軌道,,就用架子車推著……
片酬不是錢,,而是夢想實現(xiàn)的快樂。
“人在世上只能活一次,,有夢想就得去實現(xiàn),。”這個臉龐被陽光曬得黑紅的女子說,,“我就是要活出新時代農(nóng)民的風(fēng)采來,。”
在扶貧開發(fā)搭起的舞臺上,,夢想,,都是彩色的。
寧夏固原市原州區(qū)回族婦女馬玉芳,,幫街道里的姐妹們重新?lián)炱鹆俗R字夢,。
她義務(wù)開辦“婦女掃盲班”。一所幼兒園的幾間教室,,晚上就成了掃盲班的課堂,。一眼望去,有滿臉皺紋的,,有懷里抱著個吃奶娃娃的……老少婆姨們像娃娃一樣學(xué)書寫字,。
偶爾,婆姨們一扭頭,,發(fā)現(xiàn)玻璃窗外還貼著幾張臉,,鼻子都壓扁了。
男人被發(fā)現(xiàn)了,,訕訕地笑:“原來還真是來學(xué)習(xí)呀,!”
扶貧開發(fā)30年,三西160萬生態(tài)移民搬出了極旱山區(qū),,到河西走廊,、黃河灌區(qū)開辟新家園。
中國政府為扶助貧困而移民的數(shù)量,,在歷史上,,唯有闖關(guān)東的人數(shù),,可以與之相比。
寧夏同心縣耍藝山村500多位村民,,十幾年前,,在政府組織下,從干旱山區(qū)集體移民到紅寺堡區(qū)一個叫犁鏵尖子的地方,。
他們沒白沒黑地挖渠,、搬土,平整田地,。新的家園有水灌溉,,那正是他們多年的夢想。
早春,,移民想給自己的新村換個名字,。
小學(xué)校操場上開了大會。老支書說:“就叫梨花村吧,�,!�
場外新栽的梨樹剛發(fā)嫩芽,可是千樹萬樹梨花已經(jīng)盛開在每個人心中,,那就是夢想綻放的時刻,。
我們采訪過的每個人都有夢想——
“地上鋪地板呢,新式家具擺滿呢,,老太婆也坐上鴨絨的棉毯呢,,家家戶戶把小車顯呢�,!蓖邚V吉在“花兒”里這樣唱出陽屲村的夢想,。
春季一片花,夏季一片綠,,秋季果飄香,,這是石建全的夢想。他領(lǐng)著我們走到一片開滿鮮花的山凹中,,跺了跺腳下的那塊地:“死了我就埋在這兒,,子子孫孫還要種樹,就種在我的脊梁上,�,!�
建一個高級種雞廠、一個現(xiàn)代化冷庫,。雖然守著一個簡單的養(yǎng)雞場,,而陳云花的夢想直沖“高級”和“現(xiàn)代化”。
柳云霞的夢想還在生長,。最初,,她的電視劇只是要拍給鄉(xiāng)親們看,;而現(xiàn)在,她想讓自己的作品在省上和國家電視臺播放,。
三西人的夢想,,是在中國改革開放、西部大開發(fā)的大舞臺上實現(xiàn)的,,靠的是國家和民族的力量,。
在人類的歷史上,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擁有如此規(guī)模,、如此程度和如此速度的“命運逆轉(zhuǎn)”,。按聯(lián)合國標(biāo)準(zhǔn),從1981年到2008年,,中國的貧困人口減少了6.76億人,過去25年全球減貧事業(yè)成就70%左右來自中國,。中國是人類歷史上以最快的速度大規(guī)模減貧的國家,。
在三西,我們學(xué)到了兩個新詞:沿崖漢和猛上戶,。
沿崖漢,,意思是日子像過到了懸崖邊,就快摔下去了,。
猛上戶,,就是狀況迅猛改善的農(nóng)家。
到如今,,多少三西人家從懸懸乎乎的沿崖漢,,變成了紅紅火火的猛上戶?
我們不知道夢想何時而生,,我們所知道的,,是30年的扶貧開發(fā),使億萬貧困的中國人夢想成真,。
【后記】
“走哩走哩喲,,遠遠地遠下了,
眼淚的花兒把心淹哈了……”
當(dāng)我們再次踏上黃土高坡,,西部歌王已去,,五朵梅不在,70年前的悲苦已隨風(fēng)遠逝,。
我們登上馬家窯文化遺址的山坡,。
此時,在先民們生活過的地方,,溝壑如削,,峰巒聳立,,梯田環(huán)繞,綠蔭蔥蘢,。
暴雨忽至,。這突如其來的急雨,是先民們對雨水豐沛的祈求,,還是兆示著這片土地的生命力量,?對水充滿敬仰之情的先民們,會在甘霖中擊節(jié)而歌,,聯(lián)臂而舞嗎,?
我們仿佛接收到了五千年前的信息:馬家窯文化標(biāo)志性的渦旋紋在空氣中盤旋,在洮河激流中再現(xiàn),,在瓦廣吉的歌聲中生發(fā),。先民頑強生存的基因,始終在三西子孫的血液中涌流,。
也就是當(dāng)晚,,正在接受我們采訪的楊子興突然接到電話,這場本該帶來豐收的喜雨,,卻讓“千年旱碼頭”岷縣暴發(fā)特大雹洪泥石流災(zāi)害,。
楊子興跳上越野車,轉(zhuǎn)瞬消失在茫茫雨夜中,。幾小時后,,他出現(xiàn)在岷縣茶埠鎮(zhèn)一間昏暗的小學(xué)教室里。微弱的燭光,,照著受災(zāi)群眾幾百雙驚魂未定的眼睛,。
這場災(zāi)害,數(shù)十人死亡,、失蹤,,30余萬人受災(zāi)。
帶著一雙黑眼圈再次面對我們,,楊子興說:三西的生態(tài)還是這樣脆弱,,脆弱得連喜雨都承受不住。
三西,,仍是一片多災(zāi)多難的土地,。
三西,扶貧的征程仍是路也迢迢,。
三西地區(qū)留存著中國最古老的長城遺址,,今天依舊保持著隨山起舞、蛇行龍游的姿態(tài)。
今天的中國,,要再筑一條扶貧的長城,,工程是多么浩大而艱難。
在全國扶貧工作會議上,,我們看到了新的希望,。《中國農(nóng)村扶貧開發(fā)綱要(2011-2020年)》中,,三西作為六盤山區(qū),,被列為國家第一個連片特困區(qū)予以重點扶持。
今年,,甘肅啟動“聯(lián)村聯(lián)戶,,為民富民”行動,全省40萬名干部,,一對一地幫扶40萬余特困戶,,共同邁開整體脫貧的步伐。與此同時,,寧夏也實施了35萬生態(tài)移民等一系列扶貧舉措,,落實綱要。
六盤山,,峰巒縱橫,遠處是蒼茫的原野,。
70多年前,,率領(lǐng)中央紅軍“不到長城非好漢”的偉人,站在六盤山上,,發(fā)出了驚天動地的一問:“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
十幾年后,,手持長纓的人們最終縛住了蒼龍,。
三西扶貧長城,何日可以筑就,?手持改革開放長纓,、發(fā)揚“五苦”精神的三西人,何日縛住貧困的蒼龍,?
我們看到,,越來越多的三西人正迎著朝陽,唱著“花兒”,,開始新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