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就是獵奇,,以及心底一絲隱隱的不安,。
馬修·波利來到中國那一年,,中國社會的開放程度遠未達到如今的地步,但所有變化都在醞釀之中,,比如日后暴得大名的釋永信,,彼時尚未成為少林寺方丈的他,早已經(jīng)有錢有勢,、門路寬廣,,開著北京一位大人物送給他的梅賽德斯奔馳轎車,還雇了私人司機,。
科幻小說大師尼爾·斯蒂芬森在他出版于1992年的《雪崩》中曾經(jīng)暢想,,“一個男人,哪怕都二十五歲了呢,,仍然會時不時地想象,,在合適的情況下,自己能成為這個世界上最為惡劣的,、最卑鄙無恥的家伙——要是我去中國的寺廟里修習(xí)武藝,,狠狠地學(xué)上十年功夫;要是我打破常規(guī),,不走尋常路,,把自己的生命全身心投入到卑鄙的作惡當中去……那會是什么樣子呢?”
十五年后的2007年,,馬修·波利(Matthew Polly)以一本《American
Shaolin》給出回答:到中國的寺廟里狠狠地修習(xí)功夫,,就是這個樣子。2014年5月,,這本書被翻譯成中文出版,。作為一部典型的非虛構(gòu)作品,馬修·波利以第一人稱講述了他在少林寺的種種經(jīng)歷,,折射出意味深長的文化沖突,,以及入鄉(xiāng)隨俗之后的最終和解。
整部作品情節(jié)曲折敘事緊湊,,馬修·波利的幽默與自嘲在中文翻譯中得到了很好的傳達,,但有點令人摸不著頭腦的是中文書名《少林很忙》,,不知道是想傳達商業(yè)化浪潮下的少林現(xiàn)狀呢,還是想說明馬修·波利在少林期間的心理狀態(tài),。倒是副題《和尚,,飛踢與鐵襠功:一個美國人在新中國的奧德賽》更加契合外國人觀察中國的視角。
沒錯,,就是獵奇,以及心底一絲隱隱的不安,。請注意,,尼爾·斯蒂芬森筆下與“去中國的寺廟里修習(xí)武藝”并列的,是“把自己的生命全身心投入到卑鄙的作惡當中去”,。21歲的美國人馬修·波利只身一人深入中原,,作為方圓數(shù)千公里之內(nèi)唯一一個老外,他看中國人,、與中國人看他同樣充滿了狐疑,、困惑,以及驚嘆,。
這是充滿象征意義的一幕:馬修·波利通過李連杰的《少林寺》,、史蒂芬·西格爾的《法外出擊》、大衛(wèi)·卡拉丁的《功夫》,、尚格云頓的《獅心王》等電影了解少林,,并認定少林寺的最終考核方式,就是舉著點燃的圣杯在自己的兩只小臂上文身,,圖案是龍和虎,,一邊一只。當他向自己的教練德清和尚求證的時候,,德清的回答是:“我們?yōu)槭裁匆菢訜约旱母觳舶�,,萬一那天你殘廢了,從此終結(jié)了武術(shù)生涯,,那可就永遠都不會再伸出拳頭了,。什么武功考核會那樣變態(tài)啊,!”
而少林寺以及更多的中國人,,則通過二十多集的連續(xù)劇《北京人在紐約》來了解大洋彼岸的美國。少林寺的這群年輕男人擠在馬修·波利的房間里——只有老外房間里有電視,,其他睡通鋪的人連獨立的房間都沒有,,遑論電視——邊看邊議論:“你知道老外為什么那么多體毛嗎?因為當我們變成人時,,他們還是猴子,�,!�
人們試圖通過高度虛構(gòu)的藝術(shù)作品增進了解,但當彼此面對面站定,,卻驀然發(fā)現(xiàn),,你我都不是想象中的樣子。迥異于日復(fù)一日庸常生活的疏離感油然而生,,異文化觀察的價值由此凸顯,,而且區(qū)別于前面提到的電影和電視劇,非虛構(gòu)寫作的特點,,一如譯文紀實系列的責(zé)任編輯張吉人所說,,在于其故事性和真實性,“我要關(guān)心這本書是否提供了我不知道的東西,,帶我看見這個世界上我不知道的事,。當然,我們要知道的是真相,�,!�
所有的真相,都是有局限性的,。何偉眼里的中國,,與馬修·波利眼里的中國,都帶有他們鮮明的個性印記,,那是他們所認為的真相,。何偉試圖盡量客觀地描述他觀察到的一切,而馬修·波利則更深地介入到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他們筆下的中國之所以與我們生活的中國似曾相識又不盡相同,,除了他們接受的寫作傳統(tǒng)和觀察方法的訓(xùn)練,另外一個相當重要的因素是他們的老外面孔,。
我曾經(jīng)問過何偉,,老外的身份給他的寫作提供了哪些幫助?他將更多的功勞歸于自己接受的訓(xùn)練,,以及社會學(xué)家父親教授給他的方法,。但何偉在作品中寫得很清楚,他在關(guān)鍵時刻開口說英文,,為的就是迅速擺脫被政府人員盤問之類的麻煩,。馬修·波利同樣如此,他非常懂得利用中國人盲目排斥洋人又盲目崇拜洋人的心理,,在幫助“醫(yī)生”去鄭州退掉花九十五美元買的研磨機的時候,,在北京燕莎友誼商城的餐館里搭訕泡妞的時候,在與小攤販斗智斗勇將一罐可口可樂的價格從四塊錢砍到兩塊七的時候,那是一個老外與中國文化的深度勾兌,。
馬修·波利來到中國那一年——與《雪崩》的出版同年——中國社會的開放程度遠未達到如今的地步,,但所有變化都在醞釀之中,比如日后暴得大名的釋永信,,彼時尚未成為少林寺方丈的他,,早已經(jīng)有錢有勢、門路寬廣,,開著北京一位大人物送給他的梅賽德斯奔馳轎車,,還雇了私人司機。2003年11月,,馬修·波利重返少林寺,,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里已經(jīng)徹底變?yōu)橐粋旅游中心,除了寺廟幾乎所有一切都消失的巨變,,正是他的師父永信大師的功勞。在這一點上,,少林寺是整個中國的一個微縮模型,。
違背父母的意愿遠赴少林寺修習(xí)功夫,馬修·波利最初的目的只是修改自己腦海中那條“膽小懦弱”的清單,,但在《時代周刊》,、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美國有線新聞電視網(wǎng)尚未將目光轉(zhuǎn)向亞洲,、轉(zhuǎn)向中國的時候,,這個當年又瘦又高好像一根電線桿——如今的情況,用承教練的話說:“胖了不少嘛,!”——的小伙子,,無意間充當了“美國侵入亞洲領(lǐng)土”的先遣隊員。